前日赏析了贺方回的《芳心苦》，只因那词在所有的以荷为题的词中是如此独特。而贺铸，在北宋词人中亦是极有个性、极其独特的一个，他的词作，其句章水平皆可圈可点，炼字尤其突出。提到他，便不能不提这首《六州歌头》。
少年侠气，交结五都雄。
肝胆洞，毛发耸，立谈中，死生同，一诺千金重。
推翘勇，矜豪纵，轻盖拥，联飞鞚，斗城东。
轰饮酒垆，春色浮寒瓮，吸海垂虹。
闲呼鹰嗾犬，白羽摘雕弓，狡穴俄空，乐匆匆。
似黄梁梦。
辞丹凤，明月共，漾孤篷。
官冗从，怀倥偬，落尘笼，簿书丛。
鹖弁如云众，供粗用，忽奇功。
笳鼓动，渔阳弄，思悲翁。
不请长缨，系取天骄种，剑吼西风。
恨登山临水，手寄七弦桐，目送归鸿。
上片以“少年侠气”起笔，以“乐匆匆”作结，“侠气”为核心，“少年”是阶段，“乐”为评语，“匆匆”是遗憾。客观来说这几十个字分明写了一个富二代不良少年的欠揍德行：胡吹海侃、打架酗酒、伤害野生动物。但我们不能以超越某个时代的标准去要求作者，更不可否认，小贺同学闹归闹，也没少学文化，在那个中国史上最文人地位最高的北宋一朝，即便是出身皇家外戚的无良少年，亦有惊人的文字功底：这一组三、四字的短句用字精准、洗练、丰富，充满活力、英气逼人。这几十个字几乎每一个都是无可替代的，作为后学，我真心的仰慕不已。
下片以“似黄粱梦”作转，由“辞丹凤”到“忽奇功”写了一个低级官员的令人厌倦的案牍生活。一切都像一场梦，到底是“觉今是而昨非”呢还是“昨是而今非”？不管对错，人总是要长大。曾经一起寻欢作乐的那些“五都雄”们都不知道哪里去了，昔日的少年由街井入朝堂，昔日的豪情一去不返，当年的“乐”也是荡然无存了。这还不算完，北敌入寇，《渔阳弄》《思悲翁》都是与战事相关的曲名，一来指代战争事件，二来营造一种悲壮氛围——这时作为武官的贺铸总该报国有望了吧？他也许想着弄根长绳子把酋首给绑了来，可惜，也未能如愿。北宋朝廷是我国史上最软弱的朝廷之一，对北方游牧民族采取着怀柔、妥协的政策，贺方回有心报国、无力回天，只有铗中长剑对西风嘶吼；人呢？还能做什么，不做就不做吧，让我爬到山顶上，抱着张琴，弹弹，看着大雁飞向北方。。。
我看过别人对这首词的评价，总是在反复强调其中的爱国主义情怀，但我觉得这是评者在刻意的拔高。词中爱国是有的，但更多的，贺铸还是在抒写自己的伤感与失落。他对自我内心的关照与思考多于对家国命运的思考，这是比较典型的北宋文人情怀。曾经的欢乐、恣意与眼前的惆怅、无奈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，壮岁不再、壮志难酬，其实连壮心都已经消泯了，最终化作琴声，归于平淡。我觉得词虽壮，但情黯然，比起后代的辛弃疾、张孝祥等充满金戈声的豪放词，还是有很大差别的。但是，贺铸此词在豪放派一脉有着相当的地位与意义，可谓前承苏轼后启稼轩，方家评语曰“雄姿壮采，不可一世”。
关于这首《六州歌头》的艺术技巧，有两点让我印象极其深刻：
一、 该词用韵之密之多，足可当“惊人”二字。其用韵密而精，三四字短句居多，字断而气连，真的读起来朗朗上口、恣意纵横、情绪昂扬、气势如虹，想来当年找个关西大汉能唱《水调歌头》的，也吼一吼《六州歌头》想必不是问题。而且《六州歌头》属于长调“壮曲”，平仄韵互押，16平韵、18叶韵，该词一举成为《六州歌头》这个词牌的定式，而且平仄全部敲死，别无二式。这么长的牌子连一个可平可仄的字都没有，很是难为后来者啊。
二、 该词在结构过渡方面令我赞叹不已。上下片对比强烈，反差巨大，而方回同学“乐匆匆”+“似黄粱梦”七个字轻松过渡，转接自然。“乐”字总结上片，却以“匆匆”带出来的惋惜与不舍把情绪先带到下片，然后下片以“似黄粱梦”开头，热情缓缓降温，直至最后手寄七弦目送归鸿的寂然。感情的台阶下得平稳、清晰、自然、到位，这种技巧也是我们后辈难以企及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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